第一章 信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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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春雨來得及時，倏忽間就把窗外蒙塵的一片青竹洗灌得鬱鬱蔥蔥，梅長蘇望着近處的碧檐煙雨，修長的手指細細地磨搓着衣角，面色沉靜如水，也不知心中在想些什麼。

    甄平和黎剛二人，跪坐在另一邊，面面相覷。

    「小玥回來了嗎？」

    黎剛被清泉流水般的聲音驀然一驚，回神斂息，恭敬地答道：「柏玥姑娘三日前從慶國公府出發，今天大概就能到了。」

    黎剛話音剛落，外面便傳來清脆如鈴的聲音：「怎麼，宗主找我？」每一個字里似乎都藏着甜絲絲的滋味，在略悶的空氣中，劃開薄荷的清涼。

    梅長蘇眼一花，便看見窗前站立的持傘少女。雨珠從她的油紙傘上滾落，在她的腳邊炸開水花，沾濕了她的青色的裙角。

    「柏玥姑娘到了？趕緊進來吧。」黎剛連忙招呼。

    柏玥在廊下把傘一收，朝着屋內的人微笑，一一打了招呼：「長蘇哥哥。黎剛叔叔。甄平叔叔。我先去換個衣服。這樣一身濕氣的進來，怕是要害的長蘇哥哥生病。」

    「這樣也好。」梅長蘇的眼中總算是有點笑意，看着柏玥蹦蹦跳跳的身影，吩咐黎剛道：「去讓吉嬸熬碗紅糖水來，為小玥驅驅寒。」

    黎剛自然領命而去。

    甄平在一邊感嘆：「柏玥姑娘說起話來眉目俱彎，總是一副笑眯眯的樣子，怪不得大家都喜歡她。」

    是啊。這天地間，再也找不出比她更沒心沒肺的小姑娘了。

    柏玥再次過來的時候，碰見了從吉嬸哪裏過來的黎剛叔叔。見他手中的托盤中，穩穩噹噹地放了兩碗黑乎乎的藥水，不由輕蹙眉頭訊問：「如今長蘇哥哥還要吃兩劑藥嗎？我記得其有一副猛藥，老閣主早就說能停了的呀？」

    黎剛笑道：「一碗是宗主的藥，另一碗是宗主吩咐吉嬸為姑娘熬得紅糖水。」

    柏玥心中一暖，眼睛也變得晶瑩起來。吉嬸熬的紅糖水濃稠得宜，是世界上最好喝的紅糖水，這樣暖心又暖胃的東西，柏玥最是喜歡。

    黎剛在一邊看着柏玥眉目舒展，腳步也輕快了些。

    總是要柏玥小姐過來，宗主這裏才有些笑意。他們的江左盟也能多點歡聲笑語。

    柏玥進屋便看見梅長蘇端正地坐在屋子的正中央百~萬\小!說，手邊散落着幾份簡報。於是接過黎剛手中的托盤，在梅長蘇對面坐下，把其中的一碗推給梅長蘇，聲音軟軟糯糯：「宗主，喝藥啦。」

    梅長蘇笑着看了那碗一眼，問：「你確定？」

    長蘇哥哥這話問的奇奇怪怪，柏玥沒有多想，只是把自己身邊的這碗端起來，毫不猶豫地一飲而盡。啊啊啊啊啊！好苦！好苦！說好的紅糖水呢？

    見柏玥的小臉皺成一團，五官移位，皺紋橫生，十分滑稽。梅長蘇抑制住朗笑的衝動，把手邊的紅糖水遞過去。

    苦得眼淚汪汪的柏玥迫不及待地接過來，豪邁地喝得一滴也不剩……

    「再煎一碗過來吧。」梅長蘇看着仍然連連吐舌的柏玥，一邊把替她倒茶水，一邊吩咐黎剛，臉上的笑影已經怎麼藏也藏不住了。

    黎剛也是笑着退下去的。

    好不容易緩過來的柏玥，氣急敗壞地問梅長蘇：「哥哥你怎麼不阻止我？」

    梅長蘇又把手帕遞過去，示意柏玥擦擦嘴角，含笑道：「你這樣想嘗嘗我的藥，我不好阻止。」

    柏玥氣呼呼地把嘴角的藥汁擦掉，把手帕扔還給梅長蘇。

    「長蘇哥哥叫我過來，不會是只是想看我喝一口苦藥吧？」柏玥撅着嘴問。

    這是自然。

    梅長蘇從袖子上掏出一份帛書，遞給柏玥：「小玥，你父親已經投靠獻王了。」

    柏玥在桌子上小心翼翼地展開帛書，上面詳細地寫着她父親柏業的日常，有疑點的行蹤都被圈了出來。其中有兩處特別用紅筆點了出來，一處是和吏部尚書何敬中的秘密臥談，另一處則是直接和譽王的暗中接頭。

    穿過來兩年多，只見過慶國公柏業四五次的柏玥，實在說不上有多敬愛這位父親。她原以為，以父親的勢利眼，至少是等到譽王加賜五珠冠的時候才靠上去的。沒想到父親還是有一搏的勇氣的，現在就急不可耐地站好了隊。

    「哥哥也不是不知道我與父親的關係，」柏玥癟癟嘴，「如果說是讓我去勸服他，讓他少跟着譽王混，他可不會聽我。」

    「你可知道這兩處為什麼用紅筆點出來嗎？」梅長蘇看着自家義妹，溫柔地問。

    柏玥搖搖頭，雖說江左盟的傳書從來不瞞着她，但是傳信時的諸多暗號記起來十分麻煩，她並不想耗費這個心力去死記硬背。

    梅長蘇見柏玥毫不在意，不由在心中嘆了一口氣。父帥和母親從小教導他知恩圖報，小玥於自己有救命之恩，可直到如今，除了一個義兄之名，他並給不了小玥其他東西。不是他不想給，而是小玥什麼也不想要。

    「江左盟往來中只有提到三個人的事情，才有資格以紅筆提醒。」梅長蘇忍不住敲了柏玥的小腦瓜一下，見她捂着腦袋佯裝憤怒的樣子，撇開眼去，「這三個人，分別是景琰、霓凰，還有你。」

    柏玥愣住了，沒想到在梅長蘇的眼中，自己竟然是和靖王、穆霓凰是同一個等級的！

    「長蘇哥哥！」口裏沒忍住，輕輕喚了一聲。

    梅長蘇笑笑。他還是林殊的時候，手底下也有那麼一群可管教的少年，或鮮衣怒馬，或純孝至善，或聰明伶俐……

    而如今，只有小玥一個人會叫自己哥哥。

    而且只有在小玥心情好的時候才會甜甜地喚長蘇哥哥，一旦生氣或者想疏遠自己，就會隨着黎剛甄平，叫自己宗主。

    放下心中的思慮，梅長蘇說起江左盟查到的事情來：「你父親想送一個女兒進譽王府，前幾天是不是借着花朝節，讓你和你的一眾姐妹入宮去了？」

    因為是第一次入宮，還見到了傳說中直覺爆表的太奶奶，柏玥印象十分深刻。本以為是言皇后想給金陵少女們一個露臉的機會，沒想到原來是為譽王挑選側妃。

    「他不會挑中我了吧？」柏玥歪着腦袋可憐兮兮地問。

    柏玥今年才十七歲，在花枝招展的眾姐妹中並不算最好看，只是她笑起來的時候會有兩個梨渦，皮膚又白嫩，看起來就像是十分可口的包子。怪不得譽王在暗中匆匆看了一眼，心中就十分惦念。

    好在慶國公柏業偏寵自己的二女兒柏珠，在譽王面前極力推薦。譽王一時也有些猶豫，還沒有決定下來到底選誰。

    梅長蘇寵溺地笑：「我自然不會讓你嫁到譽王府去。讓你迴廊州，就是想讓你避避風頭。譽王是個聰明人，你父親再三推薦柏珠。他為了穩定你父親的心，也一定會選柏珠的。」而且，他已經派人向柏珠透過口風，說是譽王看中的是她一向最不喜歡的妹妹柏玥，爭強好勝的柏珠為了自己的前程，一定會有所動作的。

    「那就好，那就好。」柏玥對於算無側漏的長蘇哥哥向來信任，聽他這樣講，就把懸着心放了下來。臉上一松，就像是豎尾巴警戒的貓，忽然發現危險解除了一樣。

    到底是從金陵緊趕慢趕過來的，柏玥才坐了一小會就面露疲態，梅長蘇見狀便叫她回房休息。柏玥甜甜一笑，步子輕快地退下了。

    「宗主，金陵來的消息。」

    梅長蘇從甄平的手中接過細小的捲紙，打開來一看。果然不出他所料，柏珠在金陵製造機會巧遇譽王。她自知，以她的容貌，是怎麼也勝不過柏玥的。於是另闢奇徑，在腰間掛了皇上前幾天當着朝廷眾臣賜給慶國公柏業的玉佩。譽王深切地感受到這位柏珠小姐在慶國公府的地位，當機立斷捨棄了柏玥的美色，示意言皇后為自己求娶慶國公家的二小姐。

    小玥算是安全了。

    想着小玥只要聽到自己出手，就萬事無虞的樣子，梅長蘇深刻覺得自己是被信任的。透過一直不斷的雨簾，他似乎看見曾經的某一天，開始長白毛的他在病床上苟延殘踹。小玥從門外進來，手中端得是她剛放出來的鮮血。

    「為什麼要救我？」滾燙的聲音從他的喉嚨里滾出來，砸在小玥的耳朵里。

    小玥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扶起來，笨手笨腳地要餵自己喝血。他沒有聽到小玥的回答，不肯喝。

    於是小玥就用嚴肅的語氣告訴他：「第一，我相信，那個在燈市里救了我的林殊，絕不會背叛他所保護的百姓。第二，我相信這個被我從梅嶺救回來的林殊，只要醒過來就一定有能力護我周全，絕不會讓我有一絲一毫的危險。」

    他絕望的心忽然就燃燒起來，父親相信他一定能活下去，而小玥相信他一定能護她周全。而他，一定會活下去！帶着十萬赤焰軍的冤魂，好好地活下去！

    想到這裏，長久的疑問再次縈繞在心頭：也不知道為什么小玥會這樣得信賴自己，就好像，天底下沒有自己做不好的事情。

    把所有的心思微微一收，梅長蘇順手抽了一本書，開始認真地看了起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