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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31章 布衣鐵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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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巨大的鐵籠里,三隻獒犬橫躺在地,另外四隻圍成半圈,凶神惡煞的盯着面前的血人。

    鐵籠長寬三丈、高一丈,原本關着幾十隻鷹營新捕到的野鷹,現在成了人犬相搏的角斗場。

    葉桻並不與獒犬對視,任何挑釁、猛動,都會觸發獒犬的下一輪攻擊,能多穩住它們片刻也好。

    他在麥田山受了一身傷,現在又添了一道道犬齒撕扯的豁口,小臂、小腿好幾處被咬得肉如鋸割,洞穿露骨。

    瀝灑滿地的血、死去的獒犬、踏血交疊的爪印,鋪成一片慘烈的狼藉。

    比這片狼藉更慘烈的,是時時牽動、寸寸開裂的劇痛,他失血太多,連血王精也跟補不上,頭沉眩暈,口唇蒼白。

    縱然如此,他仍是背依籠壁,緩緩站直,一雙手緊攥成拳。

    籠外的月鶻軍一片驚默,這人是鐵打的嗎,千瘡百孔,還能站起來?

    葉桻穩住心跳,從七歲拉縴起,被人輕賤、嘲辱、誹怨、責打,都左右不了他。

    月鶻軍是存心報復。葉桻帶人在惠渠下游堵渠,凌洪退敵,一舉淹去月鶻主力三成人馬,可回靈州的捷徑也被淹沒,不能原路返回,只能躲開冰凌,繞道遠行。

    沒想到月鶻大部逃撤後,晢曄惱怒不甘,入夜時帶着兩千精銳,出其不意的殺了個回馬槍,與葉桻他們撞個正着。

    跟隨葉桻的只有二十幾個人,為防月鶻軍去而復返,特意趁夜尋路回城,結果被百倍於己的月鶻軍團團圍住,葉桻滿身是傷,敵不過晢曄,一行人盡入敵手。

    擄到葉桻,晢曄亦是意外,踏破鐵鞋無覓處,得來全不費功夫。

    晢曄收住怒氣,冷靜下來,沒有繼續與靈州磨耗,而是率領月鶻大軍揮師東北,越過黃河,與燕然軍會合。

    燕然軍是晢曄在烏日勒做娑陵王時培植的騎兵,首領名叫紹木,原是金斡帳下的百夫長,與金斡不和,一直不得重用,跟隨晢曄之後才嶄露頭角。

    烏日勒覆滅,紹木駐守燕然山,孤旅在外,不想被花訖勒吞併,他借晢曄之勢,不斷壯大燕然軍。

    晢曄調動整個北境,南下攻盛,花訖勒、百麗在東,月鶻在西,燕然軍在北,三向合力,中原這隻核桃,再硬也會被一舉夾碎。

    燕然軍克豐州、夏州,進勢極猛,可就在最後發力之際,百麗、花訖勒忽然先後撤軍。

    百麗後方爆發駝鹿血疫,邊境部族被迫遷徙,必須回去救治。花訖勒稱耗戰太久,冬盡春來,天將變熱,士兵水土不服,北方牧草返青,要歸境養兵。

    紹木一聽,也想返駐燕然山,省得草原被花訖勒趁空佔去。

    變故接二連三,晢曄只得捨棄靈州,與燕然軍會師,將紹木穩住,雙軍一同駐紮在夏州之南的烏石城。

    如果中原是鼻樑,河西、河東是左右雙眼,烏石城剛好是眉心要害。

    晢曄雖然勸穩了紹木,可退兵之意仿佛一不小心濺開的火星,一處燃起,別處也難保太平,野火此起彼伏,月鶻各部都萌了厭戰歸鄉的念頭。

    月鶻奪回隴昆,重立新盟,已經心愿得償。在大盛境內衝殺搶掠,算是發泄鐵門關之恨,可泄來泄去,並沒有想像中的快意和滿足,反而一天比一天疲憊空虛。

    神一般的晢曄,也漸漸褪去光環,河西之戰不如預期,盛軍雖然遭受重創,靈州、涼州依然釘立不倒。

    中原要地、大盛饒土,月鶻真有力氣吞下嗎?吞下了,又消食得了嗎?適合月鶻人的家園,哪裏比得過天山腳下的草原金城?

    晢曄聽着各道消息和各部議論,望着西京方向,遙遙冷笑。

    牽一髮而動全局,李烮,你以為我看不出靺末部突然遷移,引起連環退兵潮,是你的手筆?我回歸月鶻,根基不穩,利用大戰樹威集權,可一旦戰況不利,權威便易受損,你太清楚這一環,所以不惜讓自己陷入勢單力孤的境地,也要派太白軍馳救靈州,令我功敗垂成,然後你慫恿盛廷,趁着月鶻兵疲,添柴引火,暗收九部,分解人心。

    你以為只要這樣,我就會進退維谷?

    李烮,幸虧你沒被毒死,你要是死得容易,豈不可惜。

    晢曄令鷹營傳訊,讓鐵赤、楚勒、塔什、喀伊四部族長與月鶻主力會合。晢曄還在麥田山時,就已讓四部動身,只留哥舒玗與涼州對峙,現在四部已過黃河,得令後會晝夜加速,趕來烏石城。

    報信獵鷹高飛遠去,晢曄沉思片刻,緊了緊狐裘圍領,緩緩踱向鷹籠。

    鷹籠外圍了好幾層士兵,帕伊黛也擠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,滿心糾沉的看着籠中的血人。

    晢曄來到,人群散開一條通路。

    晢曄太了解葉桻,想從這木頭人嘴裏套出秘密,幾乎不可能,所以他連問都不問,直接讓葉桻與獒犬相搏,那套奇異的避敵戰術,在保命時會本能展露,一覽無遺。

    葉桻看穿了晢曄的心思,硬是用毅力克制了本能,原本可以用避狼圖閃躲獒犬,卻一步也沒使,寧可赤手空拳,與獒犬血肉橫飛的硬拼。

    晢曄走到籠前,垂眼一掃,躺倒的獒犬已經增至六條,只剩最後一條名叫巴圖的猛犬,還在與葉桻殊死相對。

    巴圖肩高三尺,體壯如熊,它見晢曄觀戰,格外賣狠,向葉桻沖奔兩丈,一躍而起,咆哮高撲,銳齒直咬葉桻咽喉。

    葉桻血肉模糊,四肢重傷無力,但他仍記着與鐵牙嬉戲時的經驗:攥拳保護手指,遮擋遍佈大血管的脖子、胸口、大腿,力氣不夠時,利用體重。

    巴圖撲到眼前,葉桻順着它衝來的方向仰身後倒,伸舉小臂,隔開它的尖齒利爪。

    在觀者看來,如狼似虎的巴圖猛勢驚人,將葉桻一推而倒,它踏着他的胸口,去咬他的脖子,誰知葉桻背一沾地,立刻側滾上翻,反壓在巴圖背上。

    巴圖被壓得站不直,它急於扭轉,四爪蹬地一掀,葉桻仍是抱着巴圖的後背不放,始終把它控制在無法進攻的被動姿態,一人一犬連滾幾滾,象草原上的壯漢摔跤。

    葉桻太虛弱,只能投機取巧,拼命堅持,巴圖費力扭滾,徒有一身蠻狠,卻施展不開,難以掙脫。

    葉桻佔着有利身位,終於借着持恆的毅力和自己的重量,將巴圖牢牢壓住。

    他小臂傷重,雙手使不上力,用手肘狠擊巴圖的頭頂和後頸,這兩處是獒犬的薄弱部位,重擊之下,巴圖口吐白沫,昏厥不動。

    帕伊黛心跳激劇,緊張得不敢直視。月鶻軍一片震愕,傷成這樣仍能空手戰敗猛犬,此等勇士,找遍九部也無匹敵。

    葉桻用光了最後的力氣,癱躺在巴圖身側。這一番扭滾,從頭到腳的傷口全都擴裂,疼得他神志模糊。

    痛到極處,意念開始自救,產生了魂靈出竅的幻覺,好讓肉體之苦麻木疏遠。

    虛晃飄浮的混沌之感似曾相識,依稀回到了白果坳,七天七夜全身換血,將死未死。

    晢曄嘆口氣,走進籠子,在葉桻身邊蹲下,「性命攸關,還這麼犟。」


    他看着葉桻糊滿血汗的臉,「你們衢園,都是一橫心犟到底的傻子,當年在問星台,易筠舟死也不肯透露實情,那又如何,假以時日,還不是真相自明?你在麥田山所用的避敵戰術,處處針對神鷹陣,當年老雕之所以會在比武中輸給老書呆,就是因為易筠舟會用這離奇的避敵術,沒錯吧?」

    葉桻胸口起伏,閉眼不睬。

    晢曄耐心倒好,自言自語一般,繼續問道:「這套避敵術,到底從何而來,老書呆是怎麼得到的?他雖然至死不言,但早已把秘密告訴了小書呆,小書呆又在問星台之後,告訴了你。」

    葉桻皺着眉,毫不理會,這些話傳到他耳中,象蒼蠅一樣嗡嗡作響。

    皺眉不是因為疼痛和晢曄,而是胸口有種令人慌神的空虛。

    他手指一抽,忽然意識到,白衣娃娃不在了!

    剛才與獒犬扭滾,胸口撕扯,一直象命根子一樣護得死緊的白衣娃娃掉了出去。

    葉桻陡然睜眼,心口象被掏了個窟窿,他側臉尋找,慌急之下,全身的血蹭蹭加速,從各個傷口汩汩外流。

    眼神四掃,終於看到白衣娃娃躺在左手幾尺外的血泊里。

    他想撐坐起來,肩膀剛剛抬起幾寸,便是一陣百骸俱碎的劇痛。

    冷汗雨下,他急促喘息,伸出左手,夠向娃娃,肉翻露骨的小臂每挪一寸,都是酷刑。

    還剩幾寸,便能夠到。

    晢曄冷笑一聲,葉桻對他充耳不聞,視而不見,他何必再披着和顏悅色的偽裝。

    雖然笑着,眼中已是凶厲畢露,他摸出隨身匕首,狠直插下。

    噗的一聲,飛血四濺,匕首插穿了葉桻的手背,象釘住案板上的鱔魚一樣,把摸向娃娃的手牢牢釘在了地上。

    就算忍痛忍得麻木,這一下仍是將葉桻的三知六感插得崩炸。天旋地轉。

    晢曄捏着匕首,左搖右動,把葉桻掌心的籽骨攪得粉碎。

    帕伊黛拼命用手捂着嘴,眼眶漲紅溢淚,只是看着,都痛裂心肺。

    葉桻疼得抽筋發抖,嘴角滲血,幾乎昏死,仍是緊咬牙關,一聲不出。

    晢曄俯身貼近,「葉桻,我的話,你不聽,不會有好下場。我想得到答案,未必是難事,你也不是唯一知道答案的人,你銅皮鐵骨的扛着,只會禍害更多,你死抱着不放的剛烈,是令人費解的愚蠢,你真有這麼蠢嗎?」

    葉桻吐出一嘴血,「晢曄,你才令人費解!你有漢人血統,卻憎恨漢人,你手段狠劣的清漢殺戮,不共戴天,卻堂而皇之的依靠漢人的武功和陣法,你容不得部下親漢,卻把調控鷹陣的漢人妖女當作心腹,你鄙視漢人不講信義,卻羨慕漢人的智慧才能,你好容易恢復月鶻王子的身份,召回九族,卻眼饞中原漢地,想來做漢人的皇帝。古來侵漢的外族,要麼蛇吞大象,最終放棄,要麼與漢人融合,不分彼此,你想與漢人一刀兩斷,卻又沒本事真的割裂,你難道不怕把自己逼進尷尬的死巷,變成瘋子?」

    他身受劇痛,語音顫弱,這番話卻聽得晢曄臉色青白。

    葉桻用力抽了一口氣,「晢曄,你可以忘記月鶻九部內戰之仇,重立新盟,為什麼不能忘記鐵門關之悲,終結月、盛之恨?神刀回世,光復月鶻,你已經做到,應該適可而止。血腥攻盛,不是九部的心愿,更不是你父親的心愿,只是你自己一意孤行!無論你當年遭受過什麼,都不是讓兩國陷戰、生靈塗炭的理由!」

    遭受過什麼?

    晢曄眼中湧起血色,遭受過什麼,你知道?

    腦中似有一道閘門,死死關着,不讓最可怖的回憶尋隙而入,葉桻的話卻如刀子,將門上撬開了一條縫。

    縫裏湧進呼嘯的沙塵。姐姐們的哭喊、父親的怒吼、寧王李睿的笑容……這些都還不是最不敢碰觸的可怖記憶。

    真正的可怖,是鐵門狂沙後的孤荒無助,是淪落被辱的骯髒可恥,是鬼城雅當的濃黑投影。

    那些黑影象魔手一樣壓着他,多少次,他以為自己已經掙脫,得回了自由,可這麼多年了,他還在原處。

    晢曄太陽穴灼痛,他拼命搖頭,想把腦中那道門縫牢牢關上,可怎麼關,都是漏的,漏的!

    該死的撬門人!一股燒炸的憤怒在胸中熊熊燃起,晢曄一把拎起地上的白衣娃娃,猙獰厲吼,「葉桻,讓她給你收屍吧!」

    葉桻拼着命,抬起另一隻手,來搶娃娃,晢曄猛然拔出匕首,伸腳向葉桻掌上的血窟窿狠狠一踩。

    葉桻掌骨全碎,再也支撐不住,痛昏過去。

    晢曄出了鷹籠,大步踏風,臉如厲鬼,嚇得月鶻軍避退不及。

    他邊走邊將娃娃一揉,本想捏個粉碎,不料娃娃身上還插着一支頭釵,尖銳的簪尖刺破了他的掌心,象在替葉桻報復。

    晢曄看着掌心的血,三下兩下將娃娃扯破扔遠,吩咐左右:「明天帶更多獒犬來,不可餵食!」

    他離去很久,月鶻軍依然驚恐呆立,直到巴圖暈暈醒來,發出悽慘的哼嚎,士兵們才挪動手腳,拖出半死和已死的七隻獒犬,鎖上鷹籠,各自歸位。

    帕伊黛不敢滯留,她趁沒人注意,偷偷把破碎的娃娃撿了起來,帶回自己的廬帳。

    烏石城不大,城牆十分堅固,城中漢民被屠去大半,剩下的分給各部做了人奴和戰時用來填溝鋪塹的撞令軍。

    月鶻人不喜歡憋屈在城裏,各部軍卒仍在城外安營,便於牧馬。貴族將領們倒是住在城中,有房舍也不睡,還是搭建廬帳,帕伊黛的廬帳便立在城中的僻靜一角。

    她支開婢女,自己取了水,把沾滿泥血的娃娃碎片清洗乾淨。

    想修補好,卻犯了難,她不善針線,縫得難看,拆了補,補了拆,花了將近一宿,才勉強拼回原來的形狀。

    她含着手上腫痛的針眼,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做這莫名其妙的傻事。

    娃娃的臉模糊不清,她胡想聯翩,這是他拼命要去相助的那個與君長對決的女將嗎?

    麥田山血腥混亂,她沒有看清女將的容貌,但光瞧身姿身手,也知是個可傾天下的女人。

    她舉起娃娃身上的銀花頭釵,垂蘇輕晃,秀氣的漢家姑娘戴着這樣精緻的飾物,該有多美,一定象壁畫裏的仙女一樣。

    她有些羨慕,又有些難過,眼圈一紅。

    天亮前,帕伊黛將娃娃藏好,偷偷弄了一罐烈性瀉藥,和稀之後,倒在獒犬喝水的盆里,又悄悄取了藥膏藥酒,來到鷹營。

    鷹營隸屬金旗牙軍,直接聽令於晢曄,也在城中。營口的值夜守衛不敢違令行事,可帕伊黛是九族最令人神往的姑娘,平時想搭句話都沒機會,她的請求,他怎麼忍心拒絕。

    守衛左右看看,把鷹籠鑰匙給了她,放她進營。

    帕伊黛走到鷹籠外,葉桻仍然一動不動的躺着,她剛要開鎖,身後忽然閃出一人,將她拉住。



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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